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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訄书》王学第十· 章太炎

王守仁南昌、桶冈之功,职其才气过人,而不本于学术。其学在方策矣,数传而后,用者徒以济诈,其言则只益缦简粗粗。何也?王守仁之立义,至单也。

性情之极,意识之微,虽空虚若不可以卷握,其理纷纭,人鬓鱼网,犹将不足方物。是故古之为道术者,“以法为分,以名为表,以参为验,以稽为决,其数一二三四是也”(《庄子天下篇》语)。《周官》、《周书》既然,管夷吾、韩非犹因其度而章明之。其后废绝,言无分域,则中夏之科学衰。况于言性命者,抱蜀一趣,务为截削省要,卒不得省,而几曼衍,则数又亡以施。故校以浮屠诸论、泰西惟心合理之学说,各为条牒,参伍以变者,蛰之与昭、跛之与完也。

夫浮屠不以单说成义,其末流禅宗者为之。儒者习于禅宗,虽经论亦不欲睹,其卒与禅宗偕为人鄙。义窭乏而尚辞,固狭质也。

尝试最观守仁诸说,独“致良知”为自得,其他皆采自旧闻,工为集合,而无组织经纬。

其曰“人性无善无恶”,此本诸胡宏(胡宏曰:“凡人之生,粹然天地之心,道义完具,无适无莫,不可以善恶辩,不可以是非分。”又曰:“性者,善不足以言之,况恶邪?”),而类者也,陆克所谓“人之精神如白纸”者也。

其曰“知行合一”,此本诸程项(程颐曰:“人必真心了知,始发于行。如人尝噬于虎,闻虎即神色乍变。其未噬者,虽亦知虎之可畏,闻之则神色自若也。又人人皆知脍炙为美味,然贵人闻其名而有好之之色,野人则否。学者真知亦然。若强合于道,虽行之必不能持久。人性本善,以循理而行为顺,故烛理明,则自乐行。”案:此即知行合一之说所始),而紊者也,徒宋钘所谓“语心之容,命之曰心之行”者也(案:以色变为行,是即以心之容为心之行也。此只直觉之知,本能之行耳。自此以上,则非可以征色发声,遽谓之行也。然程说知行,犹有先后。希腊琐格拉底倡知德合一说,亦谓了解善为何物,自不得不行之。并有先后可序。王氏则竟以知行为一物矣。卒之二者各有兆域,但云不知者必不能行,可也;云知行合流同起,不可也。虽直觉之知,本能之行,亦必知在行先,徒以事至密切,忘其距离,犹叩钟而声发,几若声与叩同起。然烛而暗除,不见暗为烛所消。其实声浪、光浪,亦非不行而至,其间固尚有忽微也。要之程说已滞于一隅,王氏衍之,其缪滋甚)。

其于旧书雅记邪,即言“尧舜如黄金万镒,孔子如黄金九千镒”,则变形于孔融者。融为《圣人优劣论》曰:“金之优者,名曰紫磨,犹人之有圣也。”(《御览》八百十一引)即言人心亡时而不求乐,虽丧亲者,蓄悲则不快,哭泣擗踊,所以发舒其哀,且自宁也,则变形于阮籍者。籍为《乐论》曰:“汉顺帝上恭陵,过樊濯,闻鸟鸣而悲,泣下横流,曰:‘善哉鸟鸣!使左右吟声若是,岂不佳乎?’此谓以悲为乐也。”(《御览》三百九十二引)

夫其缀辑故言如此其众,而世人多震慑之,以为自得。诚自得邪?冥心孑思以成于眇合者,其条文必贯,其理必可比伍。今读其书,顾若是无组织经纬邪?守仁疾首以攻朱学。且朱学者,恒言谓之支离矣。泛滥记志而支离,亦职也。今立义至单,其支离犹自若。

悲夫!一二三四之数绝,中夏之科学衰。故持—说者,傀卓于当年,其弟子无由缘循干条以胜其师,即稍久而浸朽败。自古皇汉先民以然,非独守仁一人也(丘震曰:王氏自得之义,独“致良知”说。此固不可推究以极其辞,何者?良知不可言“致”,受“致”则非良知,当言“致可能性”尔。王氏胶于《大学》致知之文,以是傅会,说既违于论理,推究之则愈难通。宜其弟子无由恢扩也)。

抑吾闻之,守仁以良知自贵,不务诵习,乃者观其因袭孔、阮,其文籍已秘逸矣。将钩沉捃啧以得若说,而自讳其读书邪?夫不读书以为学,学不可久,为是阴务诵习,而阳匿藏之。自尔渐染其学者,若黄宗羲、李绂,皆博览侈观,旁及短书。然宗羲尚往往以良知自文。章言不饰,李绂始为。